當我們彎下腰,把目光縮小到一粒砂糖、一根花蕊的尺度,我們不再是人類——我們成了宇宙的矮人,螞蟻的遠房親戚,在那裡,微距攝影的聚焦堆疊,不只是技術,而是魔法,是將「深」這個詞,從哲學課本裡偷出來灌進一張JPG的靈魂工程。這個可憐的兩顆肉球,只能在現實裡用模糊的視線湊合著生活,不像螳螂有那種蜂巢般的視覺奧義,也不像蟻族能夠鑽進花瓣與時間的縫隙,我們只能一層一層拍下這世界的切片,像孩子堆積木那樣,細心又傻氣,用透明光影的畫片堆出一張全焦距的圖騰,微分每一小張,想要積分整張宇宙。
當我們旋轉對焦環的那一小步,其實是內心一大步,1mm的位移,像極了詩人心頭一抖,把花瓣裡的蕊絲從柔焦拉進銳利,把果蠅的膝蓋從模糊變成傳奇,這世界原來就這麼立體,只是我們的感官懶得相信。相機拍的是2D,但我們渴望的是3D,於是聚焦堆疊就像是給平面的照片灌了夢境的藥水,讓它隆起肌理、抽出毛孔、端出一個可以觸控的花粉世界。
但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?真正的深處還沒開始呢,還有顯微攝影呢,那是把世界剁得更碎的刀子,像瘋狂的壽司師傅,把自然這條魚細細切出鱗粉、複眼、塵螨的毛衣,讓你用一張張圖層疊出一個逼近完美的世界。只是這門技術,是一種要命的娛樂。如果有一天我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工作室,那我也許會考慮再度潛入這個顯微的迷宮。但在那之前,堆疊幾隻小蟲、小花的快樂,已經像下午茶那樣幸福。
人類總是有種毛病,老想把整個世界翻過來看,結果翻完才發現:「啊,好像翻錯邊了。」其實最該探索的不是眼前這堆色彩繽紛的小小物質,而是我們感覺之外,那些看不見、摸不著、卻活在我們語言深處的維度。蝙蝠用超音波畫圖,他們的黑暗裡全是線條與深度,那不是光線,是回音的雕刻。綠鬣蜥頭上還有第三隻眼,偷偷躲在鱗片間,專門監控日光,計算時間,它們像是戴了天文手錶的侏儒神祇,原來我們一直用單一的感官去解釋萬象,用視覺去想像風,用色彩去理解聲音,這種努力,本身就是一場文藝復興式的浪漫錯置。
但我們還有一項秘密武器,是蝙蝠與綠鬣蜥望塵莫及的能力,那就是比喻。當我們找不到語言去說明一種感覺時,我們就發明詩,讓語言轉彎、翻滾、跳水、飄浮、迂迴、無以名狀。那一瞬間,比微距更近的東西,就會從紙上冒出來。詩,是人類最任性的攝影技術,它不需要鏡頭,卻能把你的記憶染上光。它在讀者心中發酵、變形、褪色、重構,它在一千顆腦袋中產生一萬種真相。有時候,甚至比照片還要真實,真實得讓你懷疑,世界原本就是這樣被寫下來的,只是還沒被看到而已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