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個人都有一些盒子,而且很多,擺在自己的房間裡,有紅的黃的藍的紫的黑的,有大的小的方的圓的,有包裝精美的也有佈滿灰塵的,它們都有一個特徵,就是都有一個密合的蓋子,我們從外頭是看不透裡頭有什麼東西的。
盒子裡頭裝著都是不同的東西,有的可能只是一種頭髮的味道,有的可能只是裝著一個拆除過而發黃的人,有的可能只是裝了一些聲音,有的裡頭可能裝著一個腐爛的故事,或是正在走路的玄關,有的盒子也許裡頭裝的是一籃永遠都盛不滿的雨水,有的盒子搞不好放著只是一隻薛丁格沒有發現的貓,有的盒子可能裡頭什麼都沒有,只是一種感覺。大多數的盒子,我們真的不知道,也證實不了裡頭到底是不是我們正在想像的那種東西,直到我們打開它。它們簡直就是一群沒有聲帶的麻雀,而我們就是一個被想像力不斷啄著的餵食台。
當一個盒子被打開了,裡頭的東西就會變成真的,出現了一瞬間,然後它就會變成一個洞,我的房間裡經常堆放著很多盒子,也有很多死去的洞。大多數的盒子會自己憑空出現,它會在某一天被某個人遺落在那裡,你唯一能夠作的就是想像裡頭的東西。有時候,你會忍不住想用電鑽鑽一個小洞,看看裡頭究竟是什麼東西,但是一旦鑽頭碰到了盒子,盒子就會像氣球一樣破掉,裡頭的東西一但現形就會被吸入剛剛產生的真空黑洞裡,消失地無影無蹤,雖然自然是討厭真空的,但真實卻是喜歡真空的,它們把洞撐起來,留下黑色的窟窿,最後存放在我們腦中的原始想像也會跟著慢慢損耗幻滅,掉進那個摸不到底的過去之中。
小時候,我曾經想像過牆邊那個藍色的小盒子裡,裝著一隻在山頭另一邊曾經出現過的巨大章魚,而那個表面綠色有星星亮片裝飾的盒子裡則藏著我出生的證明,流著綠色血液,來自獵戶座M42星雲的外星人的秘密,而其中有個粉紅色的盒子裡,我懷疑裡頭塞滿著一整個十五歲的夏天,不然為什麼我摸著那個盒子的時候,盒子上都會微微顫抖起來,還有個黑色的盒子裡,我嚴重懷疑裡頭裝的是一隻小時候被我害死的貓,有一個很特別的像卵子一樣大小的盒子裡,裡頭我確信裝著一個永遠都拿不到遊樂入場劵,而飄浮在自己內心深處的小孩。
我還記得後來成長的一路上,陸續也出現過不少新盒子,這些盒子越來越精美,我用色鉛筆為它們畫上一些只有我看得懂的符號來識別它們,有裝著操場邊的一棵樹下婆娑影子的盒子,有裝著一個路邊紅色電話亭的盒子,有裝著一整個眼袋星空的盒子,有裝著一整疊星期六碎片的圓柱形盒子,裡頭都是一片片雷射雕刻的彩色CD,最近出現的這個盒子裡,裡頭有一隻藍色的斑馬。有些盒子,我會忍不住打開它們,看著它們出現的一瞬間,是不是跟我原來放進去的一樣,然後看著它們旋進黑洞,大多數的盒子,我只想擺著慢慢地在底下用慢火想像它們,看著它們烤得通紅的又不會彎曲的樣子。
人的想像力總是沒有辦法在沒有經過證實的情況下走得太遠,我們無法讓自己不斷地飛行而不去落地,可以真正體會到自己目前身在何處。所以看著盒子的過程,是既甜蜜又苦澀的,它跟青春期的我一樣,像是海棉旁邊的一杯水,渴望被空洞填滿,但是也渴望被空洞所提取。
還有一種盒子是自己作出來的,最近我作出來的這種新盒子越來越多,裡頭放的都是燒過而低溫冷藏的備長碳,也有一種有刮痕的盒子是別人留在你這理的,他們要你記得你作過的好事。當人一進入中年,時間會開始慢慢覺得不夠,每一種第一次都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的時候,我們總是要特別小心,不要輕易打開這些盒子,它們需要更多時間去釀造一種叫作原諒的˙酒。
我的房間裡堆放的盒子越來越多了,我的想像力已經慢慢跟不上這些新盒子增加的數目,我經常感到沮喪。最近,我一直想要打開某個盒子,因為這盒子一直在唱歌,裡頭肯定有一隻海妖,當我把這個盒子埋在樹下的時候,樹就開始開花,當我把它丟進水裡的時候,水裡就有了漩渦,當我放在枕頭下的時候,它就會攪伴我的夢,我很想打開這個盒子讓它消失,因為這個盒子不應該出現在我房間裡,我的房間已經不夠年輕。
房間也是一種盒子,它裝載著很多很多的盒子,我也是裡頭的一種盒子,如果我以後被別人打開來了,我也會消失不見,而留下來的盒子也會一起消失,我希望每一個盒子都可以變成一本書,只有書才會永遠存在,因為書不是盒子,它會是抽屜。